大山深處的那份恩情，如何償還？

張旭玉

一直有一個打算，要去大山里看看我兒時的樂園——外婆的老屋。因為種種原因，每次都沒有完成這個心愿。今天，我再次起了這個念頭。二姐跟姐夫說我要去屋漠沖(外婆家的地名)，姐夫說大山上有什么好看的，山高路陡又不好走。但在我的堅持下，二姐大姐只好答應(yīng)陪我走一趟。
因為二姐嫁給我姨家，與外婆家既是鄰村又是老親加親，所以一直有來往。幾個姨都是在英山，只有我母親嫁回我外婆的娘家，羅田離英山本來是鄰近，但外婆在偏遠的大山里，父母去世后，我們老俵間極少來往，應(yīng)證了那句老話:一代親二代俵三代百事了。今天，我買了香紙炮子，決定去山里拜祭逝去了幾十年的外公外婆。

外婆家在英山與安徽太湖交界的大山上，小時候，交通不方便，父母每次帶我去都是靠步行，天蒙蒙亮從我們石橋鋪出發(fā)，要走到下午差不多三四點才到，每一次幾乎都是父親背著我走到外婆家，那份艱辛至今我都難忘。二姐說山里已經(jīng)修了水泥路，但也只到外婆那個山村的村頭，上去還得靠步行。今天，我們請姐隔壁的出租車，讓司機送我們上去。自從外婆去世后，三十多年了我一直都沒再去過外婆家。從九四年母親去世后，我們舅老俵之間更是少有來往。那條兒時磨破我鞋底的羊腸小道上再也未曾見過我的身影。這段時間來，心情很不好，總是想四處走一走看一看，似是要彌補一些遺憾。二姐家在英山的百澗河，到外婆家也要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

一路上看到，現(xiàn)在每個地方村村通的水泥路確實修得很不錯，小時候那彎彎繞繞的羊腸小道都不見了，一條不是很寬的盤旋水泥路延伸向大山的深處，路兩邊都是林木參天懸崖峭壁，感嘆人類的力量真是大，在這巖石峭壁崇山峻嶺中竟也修出來一條硬化車道。越向山上去，沿途越少見到村民塆落。疑惑間，司機告訴我，屋漠沖里，有錢的大都到英山縣城或別的城市買了房子，還有一部分人搬進國家的扶貧安置點了，有少數(shù)住在山上的村民不是自己不舍得離開老祖屋就是舍不得山里的田地，反正住在上面的村民已寥寥無幾。大概50分鐘后，車到了一個山坳口，司機說路太陡，太難上去了，他只能送到這里。
下了車，我問二姐，老虎潭呢？順著二姐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已經(jīng)改過道的那條峽谷拐彎處，大約有七八個平方的一個大水潭在太陽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煞是好看。我扯著一根野山竹順勢就跳過那個澗口，還未走到潭邊，緊追上我的二姐一把拽住我，嚇得大叫，她堅決不讓我再走近一步。記得很小的時候，一幫老俵在山上放牛，曾帶我到這個潭邊玩，天快黑了仍不見我們回家，因外婆眼睛不好，自己不能出門，她要二舅漫山遍野去找我，最后在潭邊找到了正在抽茅針吃的我們，回到家，從來不打人的外婆把大舅家與我一般大的兩個女兒狠狠地打了一頓，說以后誰再去那里，她要把她鎖屋里不給飯吃。外婆叫著我的小名對我說:玲兒啊，你嚇?biāo)滥愀履塘�，那潭里面淹死過好幾個人呢，你怎么敢去那里玩？萬一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磕銜圆粫缘冒。恳院蟛粶�(zhǔn)再亂跑哈。后來外婆告訴我，那潭里淹死的人都找不到尸體，潭到底有多深，沒有人知道，只知道死的幾個人都是人一滑入潭里，幾秒鐘就不見人影，陰森森的潭水表面看似水平似鏡，但是下面有個暗漩渦，丟個大石頭都聽不到回聲，所以大家都叫這個潭叫老虎潭，吃人的意思。二姐死拽住我的手不讓我再走近半步，我站在離潭很遠的地方，仍能感覺到陰涼的氣息，此刻，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全是我七八歲時住在外婆家與一群表哥表姐們瘋玩的畫面，還有外婆抱著我哭著告訴我的那些關(guān)于老虎潭吃人的恐怖故事。三十多年了，這里的潭水依舊，林木依舊，那些玩伴呢？還有幾個記得我？二姐拉著我離開老虎潭，她說，再上去路更陡更難走，要趕緊走，不然天黑還回不了家。我們?nèi)�人抄條近點的小路，繼續(xù)去尋找外婆的老屋。轉(zhuǎn)了不知道多少個急彎，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竹林，和十幾棵高大的棕樹。我的記憶里那大片的破舊土瓦房一間也不見了，竹林左邊，有兩三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樓房，姐說那是二表哥三表哥家，還有一間簡陋的磚瓦屋，那就是溫泉鎮(zhèn)政府給我二舅做的房子。二舅不愿意到鎮(zhèn)上的安置房去住，于是在垮塌的舊屋地基上給他做了一間磚瓦房。門外一條大黃狗沖著我們狂叫，二舅的大門緊閉。二姐說大概沒人在家，于是我們從門口水塘塘埂繞道去了外婆的墳地�；牟輩采�的梯地上，有六七座墳，我逐一順著墓碑上刻的字尋找，知道了最上面的是外公，第二排是大舅和大舅娘，左下邊的是前年癌癥去世的二表哥，靠里邊就是外婆。大概是鞭炮聲驚動了在對面地里打油菜的二表嫂。她也放下農(nóng)活到墳山上來了。燒完香紙，我姐妹三人隨表嫂到了二舅家，二舅拄著棍子步履蹣跚的來給我們開門。一進門，一屋子都是難聞的怪味道，只見十幾只大大小小白的黑的花的貓見到生人四處逃竄。二表嫂說二舅盡收養(yǎng)流浪貓流浪狗，家里一年四季都是貓狗的尿騷味。一屋子的垃圾，我們坐的地方也沒有，二姐也說搞不懂二舅，養(yǎng)自己都養(yǎng)不活，為什么要養(yǎng)那么多的貓狗，臟死了。我問二舅認出我沒有，他不停的搖頭，說認不得，只認得我二姐，二姐一直向他介紹我和大姐，已經(jīng)七十七歲的二舅，怎么也記不起我來，我知道，任我們怎么去比劃去說明，二舅是怎么都想不起來眼前這個四十多歲的人，曾是兒時在他家瘋玩得象個野人的小外甥女。我問二舅要搞這么多貓干什么？他說這些都是沒人要的，也是條性命，可憐它們的才留著。聽表嫂說他總是把吃的都給這些野貓野狗，親戚給他的錢都買魚給貓吃。自己穿得破破爛爛，也不嫌丟人�？吹轿堇飪纱笈璩魵庋�天的魚，我就知道表嫂說的是真的，二舅這樣做，真不知道他是表嫂說的越老越苕，還是骨子里遺傳有外婆的那份慈悲心腸。可是，他可憐這些流浪的動物，誰又來可憐他？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和姐姐每人都給了些錢二舅，在老人渾濁無神的目送下和表嫂的挽留中離開了我外婆的老屋——屋漠沖。

返回時，我強忍著傷感苦澀的淚水，跟姐說要步行走出山?jīng)_。我?guī)撞揭换厥�，目光所到之處，除了那幾棵高聳入云的棕樹，一大片竹林，再也找不到我記憶中的兒時景象。
外公的朱姓家族在屋漠沖是個獨姓，曾聽我母親說，外公的祖籍是羅田月山的，兵荒馬亂的清朝，外公的祖上兄弟幾個逃亂到了英山的一座深山里，那時山里只有十幾戶人家，為了養(yǎng)活自己，他們在山上搭了幾間茅棚，在屋前屋后開荒種地，種了很多很多芝麻，向本地人學(xué)著打油，開荒種植養(yǎng)家糊口，慢慢地在山里安下家后，外公的曾太爺爺?shù)酱笊礁�深處的山那邊，安徽太湖縣幫人當(dāng)挑夫，在那邊找了個媳婦結(jié)婚生了孩子后，朱家人就在這大山里安頓下來了。最后，屋漠沖的朱姓族人就越來越多。到了外公的父親那代，他父親到處捉團魚，在羅田蘄陽縣認識了一個一樣是捉團魚的人，我爺爺?shù)母赣H。兩個人成了莫逆之交。那一年兩個人的媳婦同時懷孕了，如是他們說那么遠的地方，最好是開個親，于是指腹為婚，開了個娃娃親。外婆就是這樣被嫁進了那座大山里。聽母親說外婆心靈手巧，除了不會識字，挑花刺繡縫衣做鞋家務(wù)活樣樣拿手，而且外婆長得非常漂亮，心地善良。她與外公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外婆和我爺爺是親兄妹，母親五六歲時，就被我爺爺抱到我家給我父親做童養(yǎng)媳。兩家大人說舅老俵開個親，親上加親。那個時候醫(yī)學(xué)不發(fā)達，又窮，細舅是小時候生病沒錢診病亂用偏方吃錯了藥而導(dǎo)致智力受到影響。外婆那個年代的人不懂什么近親不能開親，也沒人告訴他們。二舅有些輕微弱智大概跟近親開親有關(guān)。大舅卻非常聰明能干，幫著外公搞副業(yè)養(yǎng)活一大家人，也是身患頑疾沒錢診39歲就去世了。就留下大舅娘帶著幾個表哥表姐過日子。我沒見過大舅，但聽母親說大舅很高個子，也讀了幾個月私塾，能寫會算。看他的幾個兒子女兒，我想母親所說的一定是真的，因為幾個老俵不是在村里當(dāng)干部就是在做生意。只是，都沒有大舅那樣的孝心。二舅年輕時結(jié)過婚，因家里貧窮人又老實，沒兩年他媳婦就跑了。有一個女兒遠嫁他鄉(xiāng)，留下年邁的老人在靠國家的扶貧救助過日子。細舅沒人管，四處幫人放牛糊口飯吃。外婆老了患有心臟病肺氣腫，去世前幾年又雙目無故失明，她曾在臨終前拉著我哥的手，哭著要求我父母和哥，答應(yīng)她兩件事:把我二姐嫁給我三姨的兒子，又要老俵開親，可以英山羅田一直走動，我母親走女兒的時候也順便到娘家去走走，她說親戚不走都會疏遠了。第二是一定要照顧智障的苕細舅。那是我家窮得飯都吃不飽，但我哥依然遵守了對外婆的承諾，將細舅接到我家養(yǎng)了十年。后來大舅的兒子為了搞到國家五保的救助款，非要細舅回老家跟他過�？墒�，細舅回去后不知什么原因，離家出外走失，從此音信全無。
母親幾歲的時候就到了我爺爺家，過著苦難交迫的童養(yǎng)媳的日子，雖然爺爺是她的親舅，但奶奶對她非�？瘫�，母親遺傳了外婆的賢惠能干，也是挑龍繡鳳粗細精通。而且母親大集體白天掙工分晚上幫人繡花做鞋貼補家用。我兄妹幾個沒有一個有母親的那份能干，想想苦命的母親才五十多歲就離開了我們，如今，我回到兒時曾經(jīng)的樂園，青山依舊，卻難尋外婆和母親的慈顏，就連記憶中的塆子都不見了半點蹤跡。那心底的傷感讓我有些吐不過氣來。外公和大舅去世更早，我沒見過。外婆八二年去世，那時候我才10歲，但外婆對我的疼愛我一直不曾忘記。也可能是我母親嫁得最遠，外婆也是最疼我母親吧�？赡莻�年代，兩家都是窮得吃上頓愁下頓，饑寒交迫，外婆再疼母親，她母女間除了相互可憐都沒條件幫襯。我還記得，小時候我不愛吃紅薯不愛吃糯米，一見這兩樣就哭，外婆總是蒸一鍋紅薯家里人吃，卻單獨煮一碗粥給我，為這省下的一碗粥，大舅娘總是摔盆子打碗的發(fā)脾氣說外婆偏心，幾個表姐也是吵著鬧著要吃，現(xiàn)在想想，我的不懂事，讓外婆受了多少氣遭了多少罪啊。
其實，人這一輩子，最難還的就是恩情債，在我沒能力的時候，沒條件還，在條件允許的時候，親人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我，我已經(jīng)沒有半點機會去彌補。兩個表嫂一個勁的夸我姐妹三個，那么遠去給外婆外公他們燒香紙。還不忘記給舅、舅娘和二表哥燒紙，只有我清楚，這些都是假的，在外人看來，親人過世幾十年了，我們還記得跑那遠的路去上墳，是有孝心，可我最明白，這只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方式。那份對親人的虧欠，今生怎么也彌補不了。
這次回來，兩個姐姐陪我在武漢玩了一個禮拜，今天又陪我去了一趟深山，這一趟讓我徹底醒悟了，我和大姐家的那一點點矛盾，其實真不算什么，親人間再大的恩怨，都不能計較，今生的血緣，到人生末途后都成云煙。我若改變心態(tài)，放下一切過往的糾結(jié)，珍惜眼前人，珍惜血緣情，我的這些小病小災(zāi)又能算得上什么折磨？

藍妮

很感人的文章，旭玉寫得真好

藍妮

那一代人真的是苦啊

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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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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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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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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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光

好長的文章啊，讓我看得眼花繚亂。有外婆外公的孩子真幸福。在我記憶中沒這個概念。我沒見過我的外公外婆！

張旭玉

周春光 發(fā)表于 2018-05-16 18:54
好長的文章啊，讓我看得眼花繚亂。有外婆外公的孩子真幸福。在我記憶中沒這個概念。我沒見過我的外公外婆！

謝謝周先生！我也沒見過外公，有外婆，可也只疼了我十來年

廟背后

{:55_696:}感人至深。一個時代的烙印，感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