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情深
——我與紅二代漆林老人的一段交往
文/童偉民
9月 17 日夜里十點多,我在微信上得知國務(wù)院三峽辦原副主任漆林同志去世的消息,心情十分沉痛,細讀他的一則《示女》遺囑,更是深為感動,一夜難眠,老人的音容笑貌和與之交往的一幕幕場景一直在眼前浮現(xiàn)。
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就知道地區(qū)行署有個漆專員,還經(jīng)常聽人說他父親“漆大爺”(漆先庭)是一位極富傳奇色彩的老紅軍,曾與李先念、方毅、張體學等老一輩革命家并肩戰(zhàn)斗,為大別山革命根據(jù)地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后來,他調(diào)省進京工作,縣里有幾位領(lǐng)導為項目的事經(jīng)常去找他,每次回后,總會提及與之接觸的一些情形,言談之中,無不充滿感激。因此,對這位從家鄉(xiāng)走出去的老領(lǐng)導,我雖一直沒有見面,但并無陌生之感。
2016年5月中旬,漆老回到黃岡,想到羅田看看,市里安排他的老下級,曾在羅田當縣長多年現(xiàn)已從市人大副主任崗位退休的易茂先隨行,縣里則指派我這位宣傳部長陪同接待。出發(fā)前,我打電話問易老縣長,日程怎么安排,需要做些什么準備,他說:漆老已年過七旬,做過幾次大手術(shù),天天都在吃藥,他想多看幾個地方,重點是歷史文化遺址遺跡,還想聽聽相關(guān)的一些情況。參觀點可多考慮幾個,去后再看他的身體情況臨時商定。按老縣長的要求,我很快拿出一個方案報過去,他們當即表示同意。
5月16日上午,我和縣委書記柏坤同志在距高速出口不遠的一處加油站等候漆老一行。車一停穩(wěn),只見一位面容清癯、身材消瘦、頭戴一頂布帽,手拄一根拐杖的老人從車上緩緩走下。待易老作完介紹,老人面對書記爽朗地說:“當專員時,有些地方?jīng)]去過,只在縣城住過幾晚上,這次想到鄉(xiāng)下轉(zhuǎn)轉(zhuǎn),要麻煩你們幾天。書記工作忙,老專員來了,不打個照面說不過去,天天陪著我,既浪費你的時間,我也不自在,你中午陪我吃頓飯就行,飯后各干各的事,這幾天由這個部長作向?qū)Ь托。”說完,我就在前面帶路,驅(qū)車直奔九資河上余家塆。
上余家塆地處大別山主峰天堂寨腳下,是一個人口不多的小山村,村子雖不大,卻因走出了一位中國京劇的鼻祖余三勝而出名。漆老在大學學的雖是法律專業(yè),畢業(yè)后又一直從政,但對京劇頗有愛好,對家鄉(xiāng)的這位歷史名人也早已熟知,因此,第一站點名要去“朝圣”。上山的路狹窄彎曲,漆老頂著烈日饒有興致地觀看了余三勝故居和村民們自發(fā)捐資修建的紀念館,又帶著疲勞沿著小路去看了余三勝的祖墓。在祖墓前,他彎下腰一手指著余三勝祖父的碑文一邊誦讀,讀完后說:“我在一篇文章上看到,如果沒有這塊墓碑和家譜為證,余三勝是羅田人很難成為定論,是省里的幾位專家?guī)湍銈冋一亓擞嗳齽,你們一定要把這座祖墓保護好!
在塆里一戶人家休息時,他仔細詢問有關(guān)余三勝的一些情況,在座的村民一一作答。當聽到我說縣里已創(chuàng)作出一臺大型黃梅戲《余三勝軼事》并即將赴京演出時,他一邊叫好一邊不解地問,演余三勝怎么不用京劇,用黃梅戲?我連忙回答,這臺戲是前年專門為參演省黃梅戲藝術(shù)節(jié)準備的 ,主要唱腔是黃梅戲,但中間還穿插有東腔、漢劇、京劇幾個劇種的唱段,上演后很受觀眾歡迎,專家也給予了較高評價,還獲得了省“五個一工程”獎,用京劇演余三勝的戲縣里也在考慮。聽完解釋,他高興地說:“京劇是國粹,余三勝是一位響當當?shù)拇笕宋铮砩嫌性S多文章可做,中央提出要大力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在機遇很好,你們一定要搶抓機遇,把這個寶用好,做出一篇大文章!睍洰敿椿卮穑骸拔覀円欢ㄅθプ,還要請老專員多指點多幫忙!逼崂闲χ舆^話頭:“你這個書記是當權(quán)派,能拍板,我是退休老人一個,只是提提建議,幫不了什么忙,如有需要,幫你們傳個話帶個路還可以。”
在圣人堂村一個農(nóng)家樂吃完午飯,已快一點。因我毫無酒量,開始還有點害怕,到了飯桌,頓感輕松。漆老不僅自己不喝酒,對隨行者要求也十分嚴格,只許晚上適量喝一點。他吃飯很簡單,幾個家常菜,一小碗米飯或面條即可打發(fā),一般半小時就吃完,但有時話匣子一打開,個把小時才能收場。午休后,我走進漆老的房間,詢問他原定日程有無更改,有哪些具體吩咐,他不假思索地說:“我這次是以北京新四軍研究會五師分會會長身份回到黃岡,主要是收集一些資料,到你們這里來看看,也得到了市委同意?h里讓你陪同,你必須嚴格按中央八項規(guī)定辦事,吃飯不超標,這幾天除了你,不準再增加其他任何人陪同,我連忙點頭答應(yīng)。
為不打擾他休息,說完我就準備起身出門,不料他抬起右手示意我繼續(xù)坐下,簡單地問過我個人和縣里的一些情況后,他道明了此行的目的:“我父親姓漆,母親姓林,父母很早就參加革命,二老很幸運地活到了解放后,直到前幾年才先后去世。戰(zhàn)爭年代,我們漆、林加上父親早已病逝的劉姓夫人三個家族,共有幾十個人為革命犧牲了性命。聽父親說,其中有些人就埋葬在你們勝利鎮(zhèn)境內(nèi),幾十年過去,不僅墳墓無法查找,有的連名字都記不清楚。前幾年,聽說勝利興建了烈士紀念館,我回黃州時專程去過兩次,想找到一些線索,因為年代久遠,也沒與你們聯(lián)系,來去匆匆,沒有什么結(jié)果。這次勝利就不去了,但有一事相托,請你將陵園中漆、林、劉三姓烈士名字都抄下,我再找人逐一核對,以了父母多年夙愿,告慰先輩在天之靈。見漆老神情凝重,我深知這是他心頭牽掛的一件大事。當即回答:“紀念館的那些烈士名字來源于《羅田革命烈士英名錄》,當年我在縣民政部門工作時,就是《英名錄》的編寫者之一,過幾天我一定親自仔細查找抄錄,保證不漏一人,迅速將名單寄送給你。他聽后眼睛一亮,右手握成拳頭在桌子上一敲,大聲說道:“這樣更好,你抓緊辦,我等著你的名單!闭f完,他隨手拿起拐杖,站起身來,說要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
此后三天,我領(lǐng)著漆老先后參觀了九資河鎮(zhèn)余三勝廣場、新屋塆明清古民居、河鋪鎮(zhèn)吳氏孝子祠、林家咀文明新村、萬密齋醫(yī)史陳列館,拜謁了醫(yī)圣萬密齋、國學大師、近代著名方志學家王葆心墓。每到一處,他都要就其關(guān)心的問題仔細詢問,和大家一起交流探討,一點大官的架子也看不出。進城后,他還特意讓我請來兩位老縣委書記在餐廳相聚,專程去公墓為一位老下級默哀獻花。幾天近距離的接觸,讓我對這位老領(lǐng)導的認知有了很大改變。
一天晚飯后,我隨漆老散步,見他情緒不錯,就笑著說:“漆主任,有人說您當專員時惡得放響,很多干部都怕你,有個縣長因為某項工作沒抓起來,您在大禮堂開會時點名批評他,還讓他當場站起來表態(tài),為黃州城區(qū)修路的事,指名道姓要撤一位局長的職,昔日的老師也被你訓過,還說,要準備一個炸藥包,與幾個阻撓施工的人同歸于盡,有沒有這事?”我的話音剛落,他就哈哈大笑起來,望著一旁的易老說:“是這個人告訴你的吧?你說的這四件事,前三件屬實,最后一件是訛傳!币桌弦姞钸B忙笑著搭話:“小童在政府辦工作多年,回想起來,這幾件事我確實跟他們講過,二十多年了,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凈,沒想到他還記得這清楚。當年的那個漆專員,新官上任三把火,抓工作確實有點狠,訓起人來也是毫不留情,大家都覺得他在黃岡有威望,在上面有人氣。為爭取國家對黃岡的支持,他在北京一連住了十幾天,一次座談會就請到100多位將軍和部級干部參加,會后,各縣不僅爭取到了不少項目,還與國家和省里一些部門建立了良好關(guān)系。那時,下面的幾個縣長和地區(qū)的一批局長對他是又愛又怕!薄耙酌饶銊e給我戴高帽子,你最后一句說得不完整,我跟你加兩個字,又愛又怕又恨。愛我給你們簽報告,領(lǐng)著你們一幫乞丐到上面要錢;怕我在大會上點名,出你們的洋相;恨我盯你們盯得太緊!逼崂系脑捯怀隹,大家都笑了起來。
見他談興正濃,我趁機向他匯報縣劇團進京演出的事,墾請他屆時回到北京,邀請一些知名人士為家鄉(xiāng)小劇團的演出抬抬莊。他當時并沒表態(tài),第二天一早卻突然對我說,下午到縣劇團看看。我連忙在電話中作出安排。那天,恰逢劇團下鄉(xiāng)演出,無法集中所有演員,就讓部分年輕演員回城和三勝劇社的幾位戲迷一道,在劇場排練廳演出了四十幾分鐘。節(jié)目有京劇和黃梅戲唱段,還有幾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民歌。漆老一邊觀看,一邊了解劇團和演員的一些情況。離開劇團時,他對劇團的同志們說:“你們是個貧困山區(qū)縣,劇團一直沒跨,還能堅持到現(xiàn)在,這很不容易,能把戲唱到北京去更不簡單。余三勝那臺戲在武漢演出時,你們的老領(lǐng)導,省政協(xié)原副主席丁鳳英同志邀我去看過,感覺不錯,這次到北京相信你們一定能演得更好,演好了我請你們在人民大會堂吃飯,為你們慶賀!
離開羅田那天,漆老感覺有些疲勞,上午就在三里畈鎮(zhèn)一個旅館休息,中午在一個街邊小店就餐。飯后準備返回黃州時,我見他神態(tài)不錯,就問他,附近有個小山村張家沖,保存著一些古民居,號稱“荊楚家學第一村”,要不要去看看?他拿起拐杖往前一指,“走”。在張家沖,村民小組長丁汗平一邊介紹一邊領(lǐng)著他看了一個多小時,臨別時,他連聲稱贊丁汗平說:“你當過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又當過縣統(tǒng)計局長,退休后回家當組長,領(lǐng)導大家一起干,幾年就讓村子大變樣。有你這樣的一大批鄉(xiāng)賢回到鄉(xiāng)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大有希望!
幾天后,漆老來電說他還要去十堰幾個貧困縣看看,大約半個月后返回北京,他提醒我進京演出的事要早安排;乇本┖,他又給我來電,詢問演出的準備工作做得怎樣,讓我早點進京。由于種種原因,直至演出前兩天,我才匆匆趕到北京與他見面。一見面他就問我,演出場地多大,道具、演職人員全部到齊沒有,舞臺裝好沒有,觀眾是怎么組織的,邀請了哪些嘉賓,有什么困難沒有,我一一作了詳細回答。隨后,他告訴我,因身體不適,回京后去醫(yī)院住了幾天,原計劃邀請的二十幾人中,因通知較晚,有的己安排其他活動,有的要演出,有的在外出差,預計十人左右能看演出。見我沒有馬上作答,他誤認為我覺得人數(shù)不夠,笑著解釋說:“在北京請人沒你們縣里那么簡單,我想請的這些人,有的幾乎天天有活動,日期安排得滿滿的,得提前預約,有的年事已高,行動不便,不是重要活動一般不出門。”他的話我一聽就明白,連忙答話:“您剛從醫(yī)院出來,一二十人一個個親自電話聯(lián)系幾遍,這已經(jīng)讓我很不好意思,能請到他們更是十分感激!苯又,他又提出宴請的事。我推辭說,您身體不大好,安排幾十人吃飯,既麻煩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心意我向大家轉(zhuǎn)達,飯就不吃了。“飯一定要吃,我在劇團向大家作的承諾一定要算數(shù)。這頓飯不是請你們,主要是請劇團的演員。他們來一趟不容易,三天連著演出也很辛苦,吃飯只是個形式,重在表達我這個在京家鄉(xiāng)人的心意。錢的事你們也不用擔心,一不用公款,二不用我自己掏腰包,是黃岡在京的一位大老板聽我說家鄉(xiāng)劇團進京演出,主動提出要給予支持幫助,我就建議他安排了這頓飯。你們?nèi)绻蝗ィ疫不好交待。聽他這么一說,我連忙改口,“聽你安排”。
6月17日晚7點30分,首場演出在中國評劇大劇院舉行,6點不到,漆老就來到劇場,此時我正在劇場休息室主持新聞發(fā)布會,只好讓縣文化局長陪他在劇場外轉(zhuǎn)轉(zhuǎn)。演出結(jié)束一到家,漆老就打電話我祝賀演出成功,并讓我安排18位代表參加宴請,名單迅速送給他,以便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
6月19日上午11時左右,我和劇團的十幾位演職人員在人民大會堂湖北廳再次與漆老見面,黃岡籍兩位中共一大代表董必武、陳潭秋之子董良羽、陳鵠、著名歌劇表演藝術(shù)家、《洪湖赤衛(wèi)隊》第一代扮演者王玉珍、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北京京劇院九大頭牌之一的青年演員張慧芳等人也在此等候,大家紛紛合影留念。席間,我們暢敘黃岡歷史文化,共話羅田京劇三余,評點劇中人物角色,熱議打造精品劇目。濃濃的鄉(xiāng)情和文化味道充滿大廳,其情其景劇團的同志至今念念不忘。
此后兩年,我和漆老又在黃岡、武漢見過幾次。去年夏天,他和幾位家人在安徽金寨一個農(nóng)家旅館避暑,有一天我到與金寨交界的青苔關(guān)林場辦事,恰好碰見漆老一行,我問他來縣里怎么不打個招呼,他說,這次純屬休息,不給你們添麻煩,今天天氣涼快點,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留他吃飯他堅辭不可。幾天后,他讓我在薄刀峰預定一個旅館,準備再住幾天,到達旅館后,他一聽服務(wù)員說不用他們付費,連忙退出,自己在周邊找了一家農(nóng)家樂。住下后再電話告訴我換了地方。第二天,我上山去看他,并與店主講好吃住費用由我們結(jié)算,下山時,他還是把所有費用付清了。今年7月份,他打電話告訴我,正在岳西一個山上避暑,我正好想見見他,希望他能為羅田修鐵路的事幫忙做些工作,出發(fā)那天給他打電話,不料他因身體不適已返回武漢。實在沒有想到,這次通話竟成了我們的永別。
如今,老人已化作一捧泥土,悄然融入大別山這塊養(yǎng)育他的紅色土地,永遠依偎在他父母的身邊。那幾天,許許多多的人在微信中留言,稱贊他是一位對黨忠誠、不忘初心的好黨員,是一位無私無畏、作風扎實的好干部,是一位不忘傳統(tǒng)、情系老區(qū)的紅二代,是一位樂觀向上、笑對人生的硬漢子。在他人生的最后幾年,我能與之相識相交,結(jié)下一段情誼,并從中獲得諸多教益,深感榮幸,終生難忘。
(作者:羅田縣政協(xié)主席)
我校校友、國務(wù)院三峽辦原副主任、國家移民局局長漆林同志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18年9月17日5時23分在武漢同濟醫(yī)院去世,享年七十五歲。
漆林,1943年10月生,湖北省黃岡市團風縣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研究員。1963年湖北大學(現(xiàn)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律系法律專業(yè)畢業(yè)。
人過七十古來希,我已七十有五,幸也!生于戰(zhàn)亂,死里逃生;經(jīng)歷文革,受盡屈辱;參加工作以來,奉獻不多,挫折連連,每夜三省,愧對組織,愧對先烈,每思至此,淚濕枕巾。因患惡疾,苦不堪言,幸蒙組織關(guān)懷,醫(yī)護人員精心治療,護理,家人全心照顧,親朋們的幫助安撫,才能殘喘至今。衷心感謝各方的恩德,后輩當銘記已報。
我已病入膏肓,時日不多,不久人世。死后各事,特立此囑,望認真辦理。
死后遺體交同濟醫(yī)院解剖,能用的器官無賞捐獻,能作標本的用作標本,供醫(yī)院教學用。其于部分火化,與你媽媽的骨灰一并埋在黃岡烈士陵園爺爺,奶奶,姥姥陵墓附近的桂花樹下,永遠陪伴他們。
死后不搞遺體告別儀式,不建墓,不立碑,少數(shù)親友前來送別,控制來人越少越好。
不收禮,不請吃,一切低調(diào),平靜,不給組織,不給社(會),不給親友添麻煩。
北京的住房,如有超標的,必須按規(guī)定退出;省委給爺爺在黃岡修的小院按規(guī)定退還,地面建筑折款分配時,讓給姑姑們點,不要計教得失。
家中留有不少珍貴資料,清理以后,部分可交省,市,縣黨史辦,供他們研究參考,涉密者一律銷毀。
保存有很多領(lǐng)導的題詞,名人字畫,可分送市縣博物館,烈士陵園紀念館保存,也可挑部分送親友作紀念。
不要給組織提任何要求,有困難自己想辦法克服,人活著得有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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